沈家媽把兩隻大雞腿挾進梁鸝的碗里。
張愛玉臉色微變,沈曉軍挾了只翅膀給她,自己吃雞頭。
寶珍啃著細雞爪子,笑著問:「阿鸝,那你們在新疆有雞吃嗎?」
梁鸝道:「姆媽自己養雞,都是蘇聯那邊的雞崽,白毛紅冠尖嘴黃,特別兇狠,會拍打翅膀飛起啄人的頭,肉也特別的香。姆媽有次養過十幾隻雞,不過一場雞瘟一夜間全死了。」寶珍道:「大阿姐很能幹呀!」梁鸝提起姆媽來了勁兒:「那當然。她除了上班,還去原始森林砍樹、冰上鑿魚、挖菜窖、壘火牆,什麼都干。」
寶珍道:「那大阿姐……」沈家媽早已聽的淚目,厲聲道:「好吃好喝堵不牢你這張嘴是不是,不吃就滾!」
寶珍不滿地嘟囔:「每趟一講起大阿姐,姆媽就神經過敏。」
沈曉軍瞪她一眼:「還講,皮癢想吃生活挨打是哇?」
平常張愛玉會打打圓場,今朝也不曉哪能,一句話都不說,神情恍恍地。
一下子房裡寂靜無聲,電風扇呼哧呼哧搖著頭,梁鸝啃著雞腿,覺得沒姆媽紅燒的香,誰家電視里傳來唱歌聲:人生本來苦惱已多,再多一次又如何,若沒有分別痛苦時刻,你就不會珍惜我……
紗窗外有人叩了兩下門框:「寶珍,寶珍在嗎?」寶珍沒答話,沈曉軍離門最近,探出半邊身歪著腦袋道:「雪琴?進來,進來一道吃飯!」
雪琴住在兩樓,是陳宏森的姐姐,紅星幼兒園的老師,她笑道:「我吃過了,寶珍呢,去我家看電視,《人在旅途》開始了。」
「來啦!」寶珍丟下筷子,去洗手擦嘴,沈家媽叮囑:「看完就回來,還要上夜班的人!」寶珍翻翻眼烏子眼珠子,不是叫伊她滾么!
梁鸝聽見啪的關門聲,腳步聲咚咚往下沉。
「多吃些蔬菜,頭髮變烏黑。」沈家媽挾了一筷子米莧到她碗里,把顆顆米粒浸成紫紅色。
沈曉軍又去盛了碗飯,拿出昨天剩下來的八寶辣醬,再不吃完就變味了。
梁鸝最後喝掉一碗飄滿黃油的雞湯下桌,沈家媽叫兒子開電視,《人在旅途》不要給她看,教壞小孩子。
張愛玉見閑雜人都走了,清咳一聲,用腳踢踢沈曉軍,沈曉軍這才支支吾吾道:「姆媽,阿鸝怪能吃……」
「小囡長身體辰光時候,當然能吃。」沈家媽瞥他一眼:「儂不長身體,也怪能吃!」把碗重重往桌面一頓,沈曉軍呵呵笑兩聲。
張愛玉看指望不了丈夫,笑著插話進來:「姆媽,是噶樣這樣額,阿鸝要回來我們皆沒意見,只是把現實情況擺一擺,你看這三十平米的房子,窩了四口人,阿鸝要困哪裡?伊沒戶口就沒糧票,如今全家加起來都緊巴巴,哪有餘糧把伊吃?更況阿鸝還是個小姑娘,吃穿用度不好忒板,否則走出去人家當我們虐待伊!而且伊今年十一歲,再過兩年……有的好操心了,上海花花世界,誘惑多,到時管也不是,不管也不是,惡人總歸都是我們做……」她停下暗睃沈家媽的表情,把嘴閉了,沈家媽看向兒子:「曉軍,你還有什麼話說?」
沈曉軍硬著頭皮道:「我看阿鸝也不情願留在此地塊,吵嚷著要跟劉叔叔回新疆,到底年紀還小,分不清好歹;就算辦上海戶口,政策里也講明要年滿十六周歲,我建議過個五六年再接伊回來,寶珍嫁了,房裡居住也寬鬆,伊也懂事體了,不是更好!」
沈家媽沉默片刻,語氣失望道:「愛玉不了解其中原由,講出這些話我不怪伊,但儂,儂講這些,不止讓儂大阿姐寒心,也讓我寒心。」
沈曉軍是白皮,面龐騰的脹紅肉眼可見,他喛一聲:「我不想講,儂偏要我講,當我方才的話放屁算數!」
沈家媽看向愛玉:「當年我們家有一個支邊的名額,寶珍還小,就落在秀美和曉軍兩人身上,手心手背皆是肉,哪一個去我都心如刀割。思來想去就抽籤,抽到啥人就啥人去,結果秀美抽到,她一聲不吭的收拾行李,坐火車走了。」愛玉見她眼眶泛淚,安慰道:「這也怪不得姆媽,是天意如此!」
沈家媽搖頭道:「當時兩枝簽子我做了手腳,上面皆寫了秀美的名字。曉軍是我們家裡的頂樑柱,他往大西北一奔,沈家就完了,但秀美……我是虧欠她的,她在那邊過的愈苦,我的良心就愈痛,我對不起她……」她掏出帕子擤一把鼻涕:「你們也勿要勸我,阿鸝我是一定要把她留在上海,培養伊上高中讀大學,當年秀美也考取復旦大學,就因為出身不好被革掉,伊比曉軍來三厲害,曉軍只讀到初中畢業…….」
曉軍要維護一下尊嚴:「大阿姐都這樣了,我讀書還有個卵用!」
沈家媽接著說:「你們看外面那些小新疆,十六歲是回上海了,學業跟不上,又沒好工作,父母不在身邊,親戚百事不管,整日里外頭遊盪,結交壞朋友,甚至進局子吃牢飯。我不能讓阿鸝走這條路,索性趁年紀還小接回來,我還有得精力管教伊,我要伊好好較在此地塊生活、學習和工作,彌補我對大女的虧欠。我不要求愛玉哪能,但曉軍,儂要還有點起碼的良心,就該多關心照顧阿鸝,盡到做娘舅的責任!」
「我曉得哩!」曉軍勉力笑道:「我和愛玉不過提一提現實問題,免得日後儂怪我倆怠慢了阿鸝,不是無心,是能力有限!姆媽放心,我大不了兩碗飯吃一碗飯,不就節約出口糧來了。」他看向愛玉:「是不是,老婆?!」
愛玉腦里還亂糟糟的,這樣的訊息一時消化不了,她還是有涵養的,沒抹曉軍的面子,只是點頭笑了笑。
沈家媽道:「吃飯問題我自有打算,過兩天我帶阿鸝去藥廠跑一趟,今朝遇到秦阿姨,今年她們又漲工資了,我卻沒有,就是張喆這個烏龜王八蛋在裡面捻壞損,不讓我好過!」曉軍道:「張喆當年愛大阿姐愛的要發瘋,果真是人走茶涼!」
梁鸝雖然在看電視,豎起的耳朵卻沒閑著,瞧她聽見了什麼驚天大秘密,待回新疆後,她要講給姆媽聽。
又有人在敲紗門框,不曉誰來了。